商品編號:DJAM06-A900GHL2N

永不告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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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國際曼布克文學獎得主韓江最新力作
  • 無論是愛還是哀悼,都不會結束,也不該遺忘。
  • 讓我們在生死攸關的痛苦中,也不說再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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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品評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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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品詳情
作者:
譯者:
盧鴻金
ISBN:
9789864897988
出版社:
出版日期:
2023/07/17
  • 內文簡介

  • <內容簡介>

    無論是愛還是哀悼,都不會結束,也不該遺忘。
    讓我們在生死攸關的痛苦中,也不說再見……

    竭盡全力書寫生命
    國際曼布克文學獎得主韓江最新力作

    彭紹宇(作家、影評人) 專文推薦

    ◎2021年韓國Yes24 網路書店暢銷榜,連續七週 Top20
    ◎2021年韓國阿拉丁網路書店、Yes24 網路書店年度選書
    ◎2022年獲得大山文學獎
    ◎2022年獲得金萬重文學獎

    「這本小説的背景是在講述濟州四三事件的歷史悲劇……如果說寫《少年來了》時,噩夢或死亡深入我的內心經歷,那麼寫這部小說時則是自己從死亡走向生命的經歷。我認爲這本小說拯救了我。」――韓江 


    「印象派」作家韓江,擅長用最冷靜的文字描繪出最熱切的情感,
    這次她透過各種文學的象徵、隱喻和對比,結合虛實交錯的敘事手法,
    直面殘酷的歷史傷痕,並從中提煉出至高無上的人類之愛。
    她要告訴我們:
    「記得」不只是為了伸張正義或重新開始,
    歷史不會只停留在過去,
    那些質問人類本性的事件儘管可怕,卻與我們的現在相連。
    •••
    小說家慶荷自從寫了一本描述屠殺的書之後,就開始做噩夢。她曾經計劃和攝影師朋友仁善一起拍攝和夢境有關的紀錄片,但後來仁善爲了照顧母親而回到濟州島。
    冬季的某一天,因意外住院的仁善,請求慶荷立即前往濟州的家裡照顧她的小鳥。慶荷在暴風雪中歷經千辛萬苦,終於到達仁善的家,她在那裡看到了仁善的家族史,那是七十多年前在濟州發生的平民大屠殺:濟州四三事件。
    仁善的父親因失去全家人而悲痛欲絕,但還得在監獄裡度過十五年;她的母親則同時失去父母和妹妹,連哥哥也生死未卜,只能和姐姐兩個人相依爲命。在屠殺之後,仁善的母親爲了尋找哥哥的行蹤,數十年來沒有放棄進行平靜的抗爭……
    在暴雪中孤立的黑暗房屋中、在微弱的蠟燭下、在光與暗之間、在成千上萬永恆緩慢下降的雪花中,她們懇切地思念已經不在這裡的人。

    「不是韓江選擇素材,而是素材選擇了韓江。」――文學評論家申炯哲

    只有擁抱我們難以承受的痛苦和傷痛――
    他們說縫合部位不能結痂,要繼續出血,我必須感受到疼痛,否則被切除的神經上方就會徹底死掉。……為了不要爛掉,每三分鐘要像這樣扎一次針。

    在那樣的地獄裡生存下來後,還能期待他成為有自由意志的人嗎?

    隨著資料累積、輪廓逐漸變得清晰,從某個時刻開始,我感覺到自己開始變得扭曲。人無論對他人做出什麼樣的事情,我都不會再感到驚訝……好像有什麼東西已經從心臟深處脫落,浸濕凹陷處後流出的血液不再鮮紅、不再奮力地噴出,在破爛不堪的斷面,閃爍著只有心死才能停止的疼痛……

    忍耐和心死、悲傷和不完全的和解、堅韌和淒涼有時看起來十分相似。我想很難從某人的臉上和動作中分辨出這些情緒,或許連當事人也無法準確加以區分吧。

    ――死去的人才能被記得,才能讓他們從死亡走向永恆
    得思念什麼才能堅持下去?
    如果心裡沒有熊熊燃燒的烈火,
    如果沒有非要回去擁抱的你。

    不知道,鳥兒是如何入睡和死亡的。
    當餘光消失時,生命是否也會隨之中斷?
    電流般的生命會留存到凌晨嗎?

    怎麽能盼望總有一天能擺脫痛苦,能與所有的痕跡輕易告別?

    當雪花像是以永遠不會停止的緩慢速度從空中散落時,重要的事情和無關緊要的事情,頓時變得分明。

    我記得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母愛滲入皮膚之中,刻骨銘心……那個時候才知道,愛是多麼可怕的痛苦。

    ◎「濟州四三事件」指的是1948年4月3日至1954年9月21日,濟州島民眾與軍警對抗的血腥鎮壓事件。包含老弱婦孺在內,死亡人數大約有三萬。
    二戰結束後,六萬名濟州島民從外地回鄉,人口急遽增加引發就業困難,加上糧食欠缺、霍亂流行等問題,居民和美軍衝突日增。
    1947年3月1日的「三一獨立運動日」當天,在集會遊行時,有一名幼童遭警察坐騎踢傷,引爆警民衝突,警察對示威群眾開火造成死傷,成為引爆四三事件的導火線。
    憤怒的群眾在3月10日發動大規模罷工,美軍認為這些民眾是左派共產黨煽動的,於是派軍隊和極右翼組織「西北青年團」前往島上鎮壓。島上部分左翼份子成立了「武裝隊」,和政府軍組成的「討伐隊」互相對抗,1948年大韓民國成立之後,總統李承晚宣布濟州戒嚴,開始對山區村落展開「焦土化」的強力鎮壓,無數居民因此犧牲。直到韓戰結束、戒嚴令也取消後才停止。
    此後數十年,此事件成為無法言說的痛,直到2000年才有「四三特別法」開始調查事件真相,於2003年公布這起國家公權力不經審判就殺害無辜民眾的事件。
    「四三事件」因為與台灣二二八事件時空與背景類似,常被拿來相提並論。


    ★讀者推薦:

    韓國讀者好評:
    ●歷史和現實交織,以全新的意義誕生,將生命的痛苦昇華為省察的小說。
    ●濟州四.三事件是過去發生的事情,也是與我無關的事件。但讀完《永不告別》後,我痛苦地感覺到這個事件還是現在進行式。
    ●和往常一樣,在閱讀韓江的作品之前需要做好心理準備,做好盡情哭泣,熱愛,最後以幸福結尾的準備。這是今年一定要讀的書。
    ●這本小說在回顧濟州四.三事件,也在反問「愛」的義務。
    ●面對所有人都應該記住、擁抱的真相,既激動又悲傷。
    ●這是一本用韓江的筆觸妥善地記錄了濟州四.三事件的作品。
    ●韓江的文字果真是蘊含與眾不同的細緻和力量。
    ●細膩的情節展開和筆力,韓江最棒的作品――《永不告別》。


    ★目錄:

    第一部 鳥

    1 結晶
    2 線
    3 暴雪
    4 鳥
    5 餘光
    6 樹木

    第二部 夜

    1 永不告別
    2 影子
    3 風
    4 靜寂
    5 降落
    6 海水下面

    第三部 火花

    作家的話


    <作者簡介>

    韓江
    1970年生,韓國文壇新生代暢銷女作家,是亞洲獲得國際曼布克文學獎的第一人。她畢業於延世大學國文系,現任韓國藝術大學文藝創作系教授,父親也是小說家。1993年,她在《文學與社會》季刊發表詩作,隔年以小說《紅錨》榮獲《首爾新聞報》的年度春季文學獎,開始進入文壇;1999年以作品《童佛》贏得「韓國小說文學獎」,2000年贏得「今日青年藝術家獎」,2005年,以中篇小說《胎記》榮獲「李箱文學獎」,成為史上第一位獲此文學大獎的「70後」作家。
    2010年,她以《戰鬥氣息》榮獲韓國「東里文學獎」,2014年以《少年來了》榮獲韓國「萬海文學獎」,2016年《素食者》榮獲國際曼布克文學獎,2017年《少年來了》榮獲義大利「馬拉帕蒂文學獎」。2018年出版的《白》,是韓江結合自傳、富實驗性質的作品,再度入圍了國際曼布克文學獎決選,獲英國《衛報》選為「今日之書」。
    著有長篇小說《黑鹿》 (1998)、 《你冰冷的手》 (2002)、《素食者》(2007)、《起風了,走吧》(2010)、《希臘語課》 (2011) 、《少年來了》(2014)、《白》(2018),小說集《麗水的愛情》(2005)、《植物妻子》(2000)、《火蠑螈》(2012)、詩集《將傍晚放入抽屜裡》(2013),以及2021年最新作品《永不告別》等。

    譯者:盧鴻金
     大學教授、韓文譯者。熱愛旅行、閲讀、譯寫。二十餘年來除從事對韓華語教學外,廣泛閲讀、翻譯韓國文學作品。著、譯有中、韓文各類書籍六十餘種,論文二十餘篇。代表譯作有金英夏《殺人的記憶法》、《光之帝國》、《猜謎秀》、《黑色花》、《讀》;朴範信《流離》;高銀《招魂》;李文烈《我們扭曲的英雄》、《問天,路怎麽走》;法頂箴言集《凡活著的,盡皆幸福》等。曾在韓國首爾交通電臺(tbs)「週末文化走廊」主講韓國文學多年。
    E-mail:roctw@naver.com


    ★內文試閱:

    ‧推薦序

    當雪花落下時──讀韓江《永不告別》
    彭紹宇(作家、影評人)

    隨著韓國文化在臺灣開花,接續影視與音樂,韓國文學也悄悄進入臺灣人視角。近年來,許多韓國文學作家逐漸被讀者閱讀、認識,使韓國文學在臺灣不再如過往冷門小眾,作家韓江便是其中之一。
    一九七○年出生於光州的韓江(한강),是亞洲首位獲頒國際曼布克獎(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)的作家,也是近代相當具有代表性的韓國作家,更多次名列諾貝爾文學獎熱門候選。她的文字跨出韓國,被翻譯成多種語言,在臺灣文學圈也頗負盛名,擁有許多讀者。回望歷年著作,在探討家庭中女性弱勢角色的代表作《素食者》(채식주의자)後,韓江在《少年來了》(소년이 온다)以六位參與光州事件的平民,表面控訴獨裁者的政治壓迫與人性受創,實則探討人性為何物。接著《白》()又如現代《道德經》般橫空出世,在不同的「白」中思索生命本質。這些看來各異的主題,其實隱含相似內核,那便是韓江對生死的內省。
    睽違五年,韓江在本書《永不告別》(
    작별하지 않는다)再度以「濟州四三事件」國家暴力為主題,文中投射自我,虛實交錯。即便描寫熾熱悲劇,充滿哲思的文字始終冷冽、靜謐,如帶血的冰,卻也因此讓人看清血跡穿透擴散的痕跡。她筆下的角色常是柔弱的,像高牆旁微弱蒼白的雞蛋,但韓江總賦予這些人物堅不可摧的殼,並在黑暗中孕育良善與勇氣。
    坐落南韓國境之南,現今被視作度假勝地的濟州島,曾經是獨裁政治暴力下的禁地。相較一九八○年影響其後韓國民主化的光州事件,一九四○年代的濟州四三事件對於臺灣人而言可能較為陌生。起源於一九四七年的警民衝突誤殺事件,濟州民心激起反警情結,也為日後埋下未爆彈。一九四八年大韓民國(南韓)建立,隔著北緯三十八度線和彼端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(北韓)對峙。時任總統的李承晚頒布戒嚴令,以肅清共產份子為名對濟州市民進行無差別血腥鎮壓。當時規定,凡在距離海岸線五公里外的山區被發現者,皆格殺勿論。如此焦土化的屠殺共持續超過七年,最終約有三萬人死亡——該數字是當時濟州人口的十分之一。
    由一場警民衝突導火,失控引發至全島屠殺,聽來是否有些熟悉?濟州四三與臺灣的二二八事件巧合般相像,那場發生在濟州三月一日的誤殺事件,即是同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一天。同為孤懸在外的島嶼,臺灣與濟州島在白色恐怖年代所經歷的歷史軌跡極其相似。
    本書不只將讀者帶回那年濟州島之春,在陽剛掛帥的歷史事件中,韓江用女性視角,為那些不被記錄的女性刻畫深度。《永不告別》以兩位女性好友——慶荷與仁善為主角,從仁善一場突如其來的斷指意外,連結至仁善母親的家族傷痛,進而揭露一場屠殺,是如何重擊那個年代下的人們。
    韓江將巧思寄寓文字,充滿各種解讀可能,如「要醫治斷指,就須讓縫合部位不能結痂,要繼續出血」——呼應無法言說便難以治癒的政治創傷;抑或以「幻肢痛」隱喻失去至親無法痊癒的傷痛;更用雪的意象象徵生死,如慶荷在濟州經歷的那場暴雪,宛如跨越生死邊界,微妙鏡射現實,種種抽象意念在文字中具體成形。
    《永不告別》是一場跨過世代,穿越時間的對話。韓江有意識地選擇敘事手法,不以當事人主觀視角剖開過去,反而從政治暴力下一代的雙眼間接切入,一一尋覓記憶碎片,循跡重構歷史。一段家族回憶錄,是政治悲劇的見證史,那些看似風和日麗的午後,遠處竟下著暴雪;如今穩妥踩著的土地,數十年前曾是血染之處。
    同以政治暴力事件為軸,若說多方陳述構建的《少年來了》是由各色顏料塗抹成畫,《永不告別》則像小心翼翼撥開灰塵,找回畫作已有些黯淡風化的當時面目。隔著距離,似帶一層霧面,但不減暴戾,畫面也漸漸鮮明。正如距今已遙遠的濟州四三,它提醒我們,有些歷史不可遺忘,有些回憶必須永不告別。
    「希望這是一部關於極致之愛的小說」韓江在作者自述裡這樣說道。縱然敘說如何悲傷的過去,歷史尚未翻頁,烙痕仍舊滲血,但韓江的文字始終鑲著殘酷美感,如廢墟裡的花,在斷壁殘垣中兀自清麗。這是她給予讀者的愛,閱讀這些文字像一次次集體創傷治癒,堅定地告訴人們——不要別過頭去。
    因為當雪花落下時,我們或許能在一片頹唐中,找到那朵柔弱卻堅韌的花。

    ‧摘文

    1 結晶
    天空飄著稀疏的小雪。
    我站立的原野盡頭與低矮的山相連,從山脊到此處,栽種了數千棵黑色圓木。這些樹木像是各個年齡層的人,高矮略有不同,粗細就像鐵路枕木那樣,但是不像枕木一樣筆直,而是有些傾斜或彎曲,彷彿數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蜷縮著肩膀淋著雪。
    這裡曾經存在過墓地嗎?我想著。
    這些樹木都是墓碑嗎?
    雪花如鹽的結晶,飄落在黑色樹木每個斷裂的樹梢上,後方有著低斜的墳塋,我在其間行走。我之所以突然停下腳步,是因為從某一瞬間開始,我的運動鞋居然踩到滋滋作響的水,才覺得奇怪,水就漲到我的腳背上。我回頭看了看,不敢相信。原以為是地平線的原野盡頭竟然是大海,現在潮水正朝我湧來。
    我不自覺地發出聲音問道:
    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建造墳墓?
    海水湧來的速度逐漸加快,每天都是如此潮起潮落嗎?下方的墳墓是不是只剩下墳塋,骨頭都被沖走了?
    沒有時間了,我只能放棄那些已經被水淹沒的墳墓,但埋在上方的骨頭一定得移走,在湧進更多海水之前,就是現在。但是怎麼辦?沒有其他人啊,我連鏟子都沒有。這麼多墳墓怎麼辦?我不知如何是好,在黑色樹木之間,我踏著不知不覺間已經漲到膝蓋的水,開始跑起來。

    眼睛一睜開,天還沒亮。下著雪的原野、黑色樹木、朝我湧來的海水都不存在,我望著黑暗房間的窗戶,閉上眼睛。我意識到又做了關於那個城市的夢,然後用冰冷的手掌遮住雙眼,躺下身來。


    我開始做起那個夢,是在二○一四年的夏天,在我出版關於那個城市的居民曾經遭到屠殺的書將近兩個月之後。在那之後的四年間,我從未懷疑這個夢的意義。去年夏天,我第一次想到,也許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城市而做起這樣的夢,很快就憑直覺得出的那個結論,也許是我的誤解,或者只是一種太過單純的解釋。
    當時,熱帶夜現象持續了將近二十天,我總是躺在客廳故障的冷氣機下睡覺。雖然已經洗過幾次冷水澡,但汗濕的身體躺在地板上,我也未曾感到涼爽。直到凌晨五點左右,才感覺到氣溫有所下降,三十分鐘後,太陽就會升起,這無疑是短暫的恩寵。我當時覺得終於可以睡一會兒了,不,在幾乎快睡著的時候,那片原野轉眼間湧進我緊閉的雙眼。飄散在數千棵黑色圓木上的雪花、在每株被切斷的樹梢上堆積如鹽般的雪花,栩栩如生。
    當時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會開始顫抖,雖然處於即將哭出來的那一瞬間,但眼淚之類的東西並沒有流下來,也未曾凝結。這能稱之為恐怖嗎?那是不安、戰慄、突然的痛苦嗎?不,那是冰冷的覺醒,讓人咬牙切齒。就像看不見的巨大刀刃—人力無法舉起的沉重鐵刃—懸空對準我的身體,我彷彿只能躺臥仰望著它。
    當時,我第一次想到,為了捲走墳塋下方的骨頭而湧來的那片蔚藍大海,也許不一定是關於被屠殺的人和之後的時間。也許這只是關於我個人的預言,被海水淹沒的墳墓和沉默的墓碑構成的那個地方,也許是提前告訴我,以後的生活會如何展開。
    也就是現在。


    從最初做那個夢的夜晚,到那個夏天清晨之間的四年間,我做了幾場個人的告別。有些選擇雖是出於我的意志,但有些則是未曾想過,即使是付出一切代價也想停下來的事情。如果像那些古老的信仰所說的,在天庭或陰間的某個地方,有巨大鏡子之類的東西,察看人類的一舉一動,並將其記錄下來,那麼我過去的四年,就像從硬殼中掏出身體、在刀刃上前進的蝸牛一樣。想活下來的身體;被刺穿切割的身體;反覆被擁抱、甩開的身體;下跪的身體;哀求的身體;不停地流出不知是血、膿水還是眼淚的身體。

    在所有的氣力都用盡的暮春,我租下了首爾近郊的走道式公寓。再也沒有必須照顧的家人和工作職場,我無法相信這個事實。長久以來,在我工作維持生計的同時,還一直照顧家人。因為這兩件事情是第一順位,所以我減少睡眠時間寫作,暗中希望未來能有盡情寫作的時間,但那種渴望已經不復存在。
    我無心整理搬家公司隨意置放的家具,直到七月來臨之前,我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,但幾乎無法入睡。我沒做菜,也沒有走出大門,只是喝網購的水、吃少量米飯和白泡菜。我一旦出現伴隨胃痙攣症狀的偏頭痛,便會把吃下的東西全部吐到馬桶裡。遺書在某個夜晚已經寫好,在開頭寫著「請幫我做幾件事情」的信裡,雖然簡略地寫下哪個抽屜的盒子裡有存摺、保險單和租房契約、剩下的多少錢用於何處、剩下的希望轉達給哪些人等,但要委託的收件人名字卻空著,因為我無法確定誰能夠讓我如此拜託。我還補充了感謝和道歉的內容,說要給為我善後的人一些具體的謝禮,但最終還是沒能寫上收信人的名字。
    我終於從一刻也無法入睡、但也無法爬起來的床上起身,正是出於對那個未知的收信人的責任感。雖然尚未決定在幾位熟人中要拜託誰,但我想著需要整理好剩下的事情,於是開始收拾屋子。廚房裡堆積如山的礦泉水空瓶、會變成麻煩的衣服和被子、我的日記和手冊等紀錄,我都得加以丟棄。我雙手拿著第一捆垃圾,在時隔兩個月之後,第一次穿上運動鞋、打開玄關門,彷彿是第一次看到的午後陽光,灑在西向的走道上。我乘坐電梯下樓,經過警衛室,穿越公寓的中庭,我感到自己正在目睹著什麼。那是人類生活的世界。當天的天氣,空氣中的濕度,以及重力的感覺。
    回家後,我沒有把堆滿客廳的東西綁成第二捆,而是進了浴室。我沒有脫衣服,打開熱水後坐在下方,用蜷縮的腳掌感受瓷磚的地面。逐漸讓人窒息的水蒸氣,濕透而黏在脊背的棉襯衫,順著遮蓋住眼睛的劉海一路流到下顎、胸前和腹部的熱水,這些感覺讓我記憶深刻。

    我走出浴室,脫掉濕衣服,在尚未丟棄的衣服堆裡找了件還能用的穿上。我把兩張一萬韓元的紙幣摺了好多次後放進口袋,走出玄關。我走到附近地鐵站後方的粥店,點了看起來最好消化的松子粥。在慢慢吃著燙得不得了的東西時,我看著從玻璃門外經過的所有人,肉體看起來都脆弱得快要碎掉,那時我確實感受到生命是多麼單薄的存在。那些肌肉、內臟、骨骼和生命,是多麼容易破碎和斷裂,只要做出一次選擇。

    就這樣,死亡放過了我。就像原以為會撞擊到地球的小行星,因細微角度的誤差避開一般。以不假思索、毫不遲疑的猛烈速度。


    我雖然沒有和人生和解,但終究還是要重新活下去。
    我意識到兩個多月的隱居和飢餓,已經讓我失去了不少肌肉。我因為偏頭痛、胃痙攣而服用咖啡因含量過高的止痛劑,為了避免這樣的惡性循環,我必須飲食規律並且活動身體。但是在尚未正式努力之前,酷暑就開始了。當白天的最高氣溫首次超過人體的溫度時,我曾試著開冷氣,那是上個房客未及搬走的,但沒有任何反應。好不容易才撥通冷氣機修理業者的電話,對方表示由於氣溫異常,預約暴增,到八月下旬才能來修理。即使我想買一台新產品,情況也是一樣。
    不管是哪裡,躲進有冷氣的地方是最明智的抉擇。但是我不想去人們聚集的咖啡廳、圖書館、銀行等地方。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躺在客廳地板上,儘可能降低體溫;經常用冷水淋浴,以免毛孔堵塞而中暑;在街道熱浪稍微冷卻的晚上八點左右出門,喝了粥以後回家。涼爽的粥店室內舒適得令人難以置信,由於室內外的溫差和外面的濕度,像冬夜一樣起霧的玻璃門外,拿著攜帶式電風扇回家的人絡繹不絕,而我也馬上要再次踏進這條似乎永遠不會冷卻的熱帶夜街道。
    在某一個從粥店走回家的夜晚,我迎著從炙熱的柏油車道刮來的熱風,站在紅綠燈前。我當時想,應該把信繼續寫下去,不,應該重新寫過。用油性簽字筆在信封上寫下「遺書」二字,收信人始終沒能確定的那封遺書,從頭開始寫,以完全不同的方式。


    如果想寫,就得回憶。

    不知從哪裡開始,所有的一切開始破碎。
    不知何時出現岔路。
    不知哪個縫隙和節點才是臨界點。

    我們從經驗當中知道,有些人離開時,會拿出自己最鋒利的刀刃,砍削對方最柔軟的部分,因為曾經靠得很近,所以才能知道要害。

    我不想活得像個失敗者,跟你一樣。

    為了想活下去才離開你。
    因為想活得像活著一樣。


    二○一二年冬天,我為了寫那本書而閱讀資料,正是從那時開始做起噩夢。剛開始夢到的是直接的暴力。我為了躲避空降部隊而逃跑時,肩膀被棍棒擊打後跌倒在地,軍人用腳猛踹我的肋下,我因此被踢得翻滾了幾圈。現在我已經記不得那個軍人的臉孔,只記得他雙手握住上刺刀的槍,用力刺向我的胸部時,帶給我的戰慄。
    為了不要給家人—尤其是女兒—帶來陰鬱的影響,我在距離家裡約十五分鐘的地方租了一間工作室,原本打算只在工作室裡寫作,離開那裡後,立刻回到日常的生活中。那是建於八○年代的紅磚房二樓的一個房間,三十多年來幾乎沒有修繕過。鐵門滿是刮痕,於是我買來白色水性油漆重新刷過,因太過老舊而出現裂縫的木頭窗框則用圖釘釘上圍巾,以之代替窗簾。有課的時候,我在那裡從早上九點待到中午,沒有課的日子則直到下午五點為止,都在讀資料、做筆記。
    像往常一樣,我早、晚都做飯和家人一起享用。我努力多和剛上初中、面臨新環境的女兒聊天。但彷彿身體被分成兩半一樣,那本書的陰影隱約出現在我所有的生活當中。不只是打開瓦斯爐、等待鍋裡的水燒開的時候,甚至是將豆腐切片沾上蛋汁後放在平底鍋上,等候兩面都變得焦黃的短暫時間裡。
    前往工作室的道路位於河邊,行走在茂密的樹木之間,有一段向下傾斜後,突然豁然開朗的區間。在那段開放的道路上步行三百公尺左右,才能到達作為溜冰場使用的橋下空地。我總覺得那段讓我毫無防備、暴露我身體位置的道路太長。因為在單行道對面建築的屋頂上,狙擊手似乎正瞄準著人群。我當然知道這種不安非常不像話。
    我的睡眠品質越來越差,呼吸越來越短促—為什麼那樣呼吸呢?孩子有一天向我抱怨—那是二○一三年的暮春。凌晨一點,我被噩夢驚醒,睡意全消,只得放棄再次入睡的念頭。我因為想買礦泉水而出門。街道上沒有人車,我獨自等待著毫無意義的紅綠燈變成綠色。我望著公寓前車道對面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。突然回過神來時,我看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大約有三十名左右的男人正無聲地排隊行走。那些留著長髮、身穿後備軍人軍服的男人,肩膀上背著步槍,以完全感受不到軍紀的散漫姿勢,就像跟隨郊遊隊伍前行的疲憊孩子們一樣緩慢走著。
    如果長時間沒能睡好覺、正處於分不清是噩夢或現實的人,碰到難以置信的場景時,他的第一個反應可能是自我懷疑。我真的看到了那個嗎?這個瞬間是不是噩夢的一部分?我的感覺有多可靠?
    我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們被寂靜包圍的背影,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十字路口,彷彿有人按下靜音按鍵。這不是夢境,我一點也不睏,一滴酒都沒喝。但在那一瞬間,我也無法相信我看到的東西。我想到他們也許是在後備軍人訓練場受訓的人,就在牛眠山對面的內谷洞,此刻可能正在進行深夜行軍。那麼他們應該越過漆黑的山,走十幾公里的路程,直到凌晨一點。我不知道後備軍人是否有這種訓練。第二天早上,原本想打電話詢問身邊服完兵役的人,但因為不希望我看起來像奇怪的人—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—到現在為止,都沒能向任何人開口。


    我和一些不認識的女人一起拉著她們孩子的手,互相幫助,順著水井內側的牆壁爬下去。原以為下面會很安全,但突然有數十發子彈從井口傾瀉而下。女人用力抱住孩子,藏在自己的懷裡。原以為乾涸的井底,突然湧上如同融化橡膠一樣的黏稠汁液,為了吞噬我們的血液和慘叫。


    我和記不清臉孔的一行人走在廢棄的道路上。看到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時,有人說道,他坐在那裡面。雖然沒有說出名字,但大家都明白那句話的含義。當年春天下令進行屠殺的人就在那裡。就在我們停下來觀望的時候,轎車出發、進入了附近巨大的石造建築物裡。我們中間有人說了,我們也走吧!我們朝那邊走去。分明是幾個人一起出發的,但在走進空曠的建築物時,只剩下我和另一個人。一個我記不清臉孔的人靜默地跟在我身邊,我能感覺到那是個男人,他因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,只能跟著我走。只有兩個人,我們還能做什麼?昏暗大廳盡頭的房間透出燈光,我們進入那裡時,那個凶手背靠牆站著,拿著一根點燃的火柴。我突然意識到,我和另外那人的手裡也拿著火柴。只有在這根火柴點燃的時候才能說話,雖然沒有人告訴我們,但我們知道這是規則。那個凶手的火柴已經燃燒殆盡,大拇指快要接觸到火苗了。我和同行那人的火柴還在燃燒,但正快速燃盡。凶手,我認為應該這麼說,我開口說道:
    凶手。
    沒有發出聲音。
    凶手。
    應該說得更大聲一點。
    ……那些被你殺掉的人,你要怎麼辦?
   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,突然想起要接續的話。現在就要殺了他嗎?這對所有人來說是最後的機會嗎?但是要怎麼殺他?我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?我轉頭看向旁邊,同伴的臉孔和呼吸聲都極為模糊,微弱的火苗顯露出橙色的火花後快要熄滅。我從那微光中清晰地感受到,那根火柴的主人非常幼小,只是個身高略高的少年。


    在完成書稿的隔年一月,我去了一趟出版社,目的是為了拜託他們儘快出版。我當時愚蠢地認為,只要書出版,就不會再做噩夢了。編輯則說在五月出版的話,對銷售更加有利。
    配合時間出版,多一個人讀不是更好嗎?
    我被這句話說服了。在等待的期間,我又重新寫了一章,後來反而是在編輯的催促下於四月交出了最終書稿。書幾乎準時在五月中旬出版,但噩夢此後還是一直持續著。現在我反而感到驚訝,我既然下定決心要寫屠殺和拷問的內容,怎麼能盼望總有一天能擺脫痛苦,能與所有的痕跡輕易告別?我怎麼會那麼天真、那麼厚臉皮地盼望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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